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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雪满上京

    大晟朝靖元十七年冬,上京城连降三日大雪。

    第四日卯时三刻,雪停了。晨曦挣破云层,将一层淡金色的光洒在积玉堆银的屋瓦街巷上。巡更的梆子声刚歇,朱雀大街上已有仆役持帚扫雪,“唰唰”声在清晨格外清晰。

    然而今日,这惯常的宁静被打破了。

    大街最繁华处,一座三层楼阁前聚满了人。楼阁显然是新建的,朱漆门柱簇新,檐角挂着八对铜铃,铃下垂着拇指大的珍珠串。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块覆着红绸的匾额——绸布厚重,在晨光中如一团凝固的血。

    “让让!都让让!”几个青衣伙计抬着鞭炮竹竿出来,在门前空地铺开丈余长的红纸筒。另有伙计搬出两座半人高的鎏金铜兽香炉,炉中点起龙涎香,袅袅青烟混着雪后清冽的空气,竟有几分仙气。

    “这是要开张?”路边卖炊饼的老汉揣着手,踮脚张望,“哪家铺子这么大阵仗?”

    身旁挎菜篮的妇人努努嘴:“没见那珍珠帘子?定是卖珠玉首饰的。上月就在装潢了,听说主人是从南边来的富商。”

    “富商?再富能在朱雀大街开铺子?”老汉摇头,“这地段,没点官家背景,银子砸下去都听不见响。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马蹄声自街口传来。

    一顶青呢官轿在八名护卫簇拥下稳稳停下。轿帘掀开,身着绯色官袍、腰系玉带的中年男子弯腰出轿,方脸长须,不怒自威。

    人群霎时静了静,随即爆出更热烈的低语。

    “是户部尚书赵大人!”

    “赵尚书亲至?这铺子什么来头?”

    “快看!掌柜迎出来了——”

    铺子里快步走出一位四十许的精干男子,着靛蓝织锦长袍,面容白净,双眼炯炯有神。他拱手至额,深深一揖:“草民孙有福,恭迎尚书大人!小店今日开张,能得大人亲临,蓬荜生辉!”

    赵尚书捋须微笑:“孙掌柜不必多礼。上月太后寿礼,贵阁献的那匣东珠解了内务府燃眉之急,本官今日是特来致谢的。”

    “大人言重了!能为太后尽心意,是小店的福分。”孙掌柜侧身引路,“大人请进,阁主已备好香茶。”

    赵尚书颔首,在众人注目下步入铺子。护卫分列门前,阻隔了好奇的目光。

    鞭炮恰在此时炸响。

    “噼里啪啦”的巨响震得檐上积雪簌簌下落,红纸屑漫天飞舞,混着硫磺气味,将清晨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。孙掌柜立于阶前,待鞭炮声歇,朗声道:

    “吉时已到——揭匾!”

    两名伙计拽着红绸垂下的一对金穗,用力一拉。

    红绸滑落,露出金漆匾额,三个大字在雪光中灼灼刺目:

    明珠阁。

    笔力遒劲,转折处锋芒毕露,竟有几分杀伐气。

    “好字!”人群中有人喝彩,“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?”

    孙掌柜拱手环揖,笑容满面:“今日明珠阁开张,承蒙诸位父老捧场!凡购珠饰满百两者,赠南海小珠一串;满千两者,可请阁主亲自为您设计珠饰,保您独一无二!”

    哗然再起。

    南海珠价贵,便是小珠一串也值十数两银子。更吸引人的是后半句——早有小道消息传开,这位神秘的阁主云娘子,一手珠饰设计巧夺天工。江南织造局曾重金求她一幅珠冠图样,她只回了一句:“非千两黄金不画。”

    “阁主真会亲自设计?”有富商打扮的人高声问。

    “自然。”孙掌柜笑道,“不过每月只接三单,需提前半月预约。今日首单已定给赵尚书,余下两单,诸位可要抓紧了。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几辆马车已从不同方向驶来。车徽各异,有“陈郡谢氏”的古篆,有“陇西李氏”的云纹,皆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大族。显然,这些消息灵通的贵人早就候着了。

    ---

    对街,积玉楼二层。

    轩窗半开,一道玄色身影静立窗前。雪光映亮他半边侧脸,鼻梁挺直,薄唇紧抿,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。他手中无意识捻动着一枚紫檀算珠,珠子已被摩挲得油润生光,边缘刻字模糊,只依稀辨得“长”字起笔。

    窗外喧嚣仿佛与他无关。他目光沉沉落在明珠阁的匾额上,又缓缓移向三楼那排垂着竹帘的露台。

    帘后有个人影。

    隔着一条街,雪光晃眼,其实看不真切。但那坐姿,那侧影的轮廓——

    “相爷。”

    身后传来低唤。亲随沈青躬身呈上一卷画轴:“查清了。明珠阁主人姓云,单名殊,陵州人士。五年前丧夫,携遗腹子经营珠业起家,先在陵州,后扩至江南,今春入京。这是暗访来的画像,出自江南名手顾恺之的后人,应当不差。”

    沈阙没接。

    他指尖的算珠转得更快,珠子与指腹摩擦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窗外,又有两顶华轿在明珠阁门前停下,下来的是两位宫装嬷嬷,看打扮至少是妃嫔身边得脸的人。

    “她不见客?”沈阙声音平淡,听不出情绪。

    “云娘子深居简出,寻常客人由孙掌柜接待。只接千两以上的单子,且需预约。”沈青顿了顿,“但赵尚书是特例——上月太后寿礼,云娘子献的那匣东珠共十八颗,颗颗龙眼大小,浑圆莹润,光泽一致,解了内务府之急。赵尚书今日,怕是来谢的。”

    “东珠。”沈阙重复这个词,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,像笑,又像嘲,“十八颗一般大小的东珠,便是宫里存货也未必凑得齐。她从何处得来?”

    “南洋。”沈青答,“据查,云娘子与南洋几大珠场都有联系,甚至有两条自己的采珠船。今年六月,她的船队在吕宋岛附近海域捞到一只百年砗磲,从中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金珠,已献给了南洋某位国王。”

    “百年砗磲……”沈阙终于转身,玄色大氅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度。

    他伸手,接过画轴。

    卷轴用的是上等宣纸,轴头是紫檀。缓缓展开,雪光透过窗纸,映亮纸上女子的侧颜。

    她梳着简洁的妇人髻,鬓边只簪一支白玉兰簪,再无多余饰物。身着素锦裁成的交领长袄,领口袖边绣着极细的缠枝暗纹,低调却精致。她正垂眸验看掌心一枚明珠,左手托珠,右手执一柄寸许长的放大镜,神情专注。

    画师技艺精湛,连她微蹙的眉尖、抿紧的唇线都勾勒得清清楚楚。甚至能看见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浅影,以及执镜的手指——食指指腹有一道极淡的旧疤,形如月牙。

    沈阙的呼吸停了。

    时间在这一刻凝固。窗外喧嚣远去,风声止息,连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噼啪声都消失了。他眼中只剩这张脸,这个他以为此生再不会见到的人。

    五年。

    一千八百多个日夜,每个深夜他都在悔恨中辗转。碧波湖那具浮尸的模样无数次侵入梦境,她泡得肿胀的手紧握着半块玉佩——他送她的定情信物。他以为她死了,带着对他的恨,带着未出世的孩子,沉在了湖底最深处。

    可现在,她活着。

    不仅活着,还换了个身份,在上京城最繁华的街市,开了一间比他丞相府正厅还宽阔的商行。门前车马喧阗,往来皆权贵,连户部尚书都要亲临致谢。

    “啪嗒。”

    一声轻响。

    紫檀算珠从他指间滚落,砸在青砖地上,弹跳两下,滚入炭盆边缘。火星溅起,落在珠子表面,烫出一缕极细的白烟。

    沈青愕然抬头。

    他跟随相爷七年,从未见过主子如此失态。便是五年前陆家满门抄斩那日,相爷也只是在书房静坐了一夜,第二日如常上朝,冷静得让人心惊。

    可此刻——

    沈阙面色苍白如纸,五指紧紧攥住画轴边缘,骨节泛白,青筋毕露。他盯着画像,眼睛一眨不眨,仿佛要将纸看穿。那眼神里翻涌的东西太过复杂,有震惊,有狂喜,有痛楚,有不敢置信,最终汇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潮。

    “相爷?”沈青试探唤道。

    沈阙没应。

    他缓缓弯腰,拾起那枚算珠。珠子表面多了道细微裂痕,是被炭火烫的。他指腹摩挲过那道裂痕,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珠子捏碎。

    五年前她送他时,珠子完好无损。她笑盈盈说:“你总看账打算盘,手都磨出茧子了。这珠子你拿着,心烦时捻一捻,静心。”

    他当时怎么回的?

    对了,他说:“珠子会磨损,人心也会变。”

    她那时眼睛亮晶晶的,仰脸看他:“那若有一天珠子裂了,你就忘了我吧。”

    他当是玩笑,将她搂进怀里:“胡说什么。便是珠子碎了,我也不会忘了你。”

    一语成谶。

    珠子未碎,只是裂了道痕。而她,他以为已经忘了——不,不是忘了,是将她埋在心底最深处,用层层冰封裹住,不敢触碰。

    可现在,冰封裂了。

    “备轿。”沈阙直起身,声音冷得像檐下冰棱,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气,“去明珠阁。”

    沈青心头一跳:“相爷,此刻去恐怕不妥。赵尚书还在里面,若是撞见……”

    “撞见又如何?”沈阙打断他,目光仍锁在画像上,“告诉她,姓沈的故人来访。她若不见,我就在那里等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——”沈青还想再劝,却在触及主子眼神时噤声。

    那是怎样的眼神啊。

    像是绝望的旅人在沙漠中跋涉多年,终于看见绿洲,却不敢确定是海市蜋楼还是真实。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,死也不会放手。

    沈青躬身:“是,属下这就去备轿。”

    他退出雅间,轻轻带上门。

    室内重归寂静。沈阙走到窗前,推开整扇窗。寒风裹着雪沫扑面而来,吹动他玄色大氅的衣摆。

    明珠阁门前依旧热闹。又有几辆马车停下,下来的女眷披着华贵斗篷,在侍女搀扶下步入店内。孙掌柜在门口迎客,笑容满面,应对得体。

    沈阙的目光却越过这些人,落向三楼那排竹帘。

    帘后的人影动了动,似乎站起了身,走到栏杆边。隔着一条街,隔着纷纷扬扬的雪沫,他其实看不清她的脸。

    但他知道,那是她。

    陆晚笙。

    他的妻。

    他亲手写下休书、逐出府门,又眼睁睁看着她“投湖自尽”的发妻。

    五年了,她换了名字,换了身份,甚至换了性情——画像上那双眼睛,再没有从前看他时的温软笑意,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,和一种经风历雨后的疏离。

    可她腕上那道疤还在。她斟茶时翘起的小指习惯还在。她爱用的白玉兰簪还在。

    还有阿沅。

    沈阙闭了闭眼,脑中浮现那孩子的眉眼。画师没画孩子,但沈青打听来的消息很详细:四岁零七个月,随母姓云,单名一个沅字,活泼聪慧,极得云殊宠爱。

    四岁零七个月。

    时间倒推,正是他写下休书前两个月。

    那个雨夜,她在书房外跪了三个时辰,哭着求他听她解释。而他坐在门内,面前摊着心腹刚呈上的“铁证”——陆父与北狄往来的密信,盖着陆家私印的军械图,还有几个“证人”的供词。

    他信了。

    或者说,他不得不信。陛下已经暗示,陆家尾大不掉,该清理了。他是丞相,是陛下的刀,没有选择。

    三日后,他将休书和一盒银票丢在她面前:“陆晚笙,从今日起,你与我沈阙,恩断义绝。这些银子你拿着,离开上京,永远别再回来。”

    她没接银子,只抬起满是泪痕的脸,问他:“沈阙,你我夫妻三年,你可曾信过我一次?”

    他没答。

    她笑了,笑得凄然:“我懂了。”

    她捡起休书,转身离开。背影挺得笔直,脚步却踉跄。

    一个月后,陆家满门抄斩。同日,碧波湖漂起女尸。

    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。

    可现在——

    “相爷,轿备好了。”沈青在门外禀报。

    沈阙睁开眼,眸中所有情绪已被压入深潭,只剩一片冰封的平静。他将画像卷起,递给沈青:“收好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查陆家案的所有卷宗,尤其是刑部大牢起火那段。”沈阙一边系大氅系带,一边吩咐,“还有,派人暗中护着明珠阁,尤其是那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沈青一怔:“相爷是怀疑……”

    “她活着回来,当年的事就还没完。”沈阙推门而出,玄色衣摆扫过门槛,“有人不想她活,也不想我查。既然如此,我偏要查到底。”

    楼梯传来脚步声,沉稳有力,一步一步,像是踏在谁的心上。

    积玉楼掌柜躬身相送,直到轿帘落下,八名护卫簇拥着青呢轿子朝对街行去,才直起身,擦了擦额角的汗。

    “掌柜的,那是沈相吧?”伙计凑过来小声问,“他怎么去明珠阁了?不是说沈相从不涉足商贾之地吗?”

    掌柜瞪他一眼:“闭嘴!相爷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?”

    伙计缩了缩脖子,却还是忍不住看向对街。

    轿子已停在明珠阁侧门。孙掌柜显然认得相府徽记,面色微变,忙迎上来,不知说了什么。片刻,一名青衣侍女自楼内出来,福身引路。

    轿帘掀开,沈阙弯腰出轿。

    雪又下了起来,细密的雪沫落在他肩头、发顶,他恍若未觉,只抬头望了一眼明珠阁的匾额,便抬步入内。

    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后。

    伙计喃喃:“要出大事啊……”

    掌柜一巴掌拍在他后脑:“干活去!再多嘴这个月工钱别要了!”

    ---

    明珠阁内,暖香扑面。

    一楼大厅宽敞明亮,四面皆是多宝格,陈列着各式珠饰。靠墙的紫檀架子上,从最寻常的米珠耳坠、小珠手串,到镶宝石的珠钗、累丝珠冠,琳琅满目。正中一座半人高的琉璃水缸,缸底铺着白沙,几尾锦鲤游弋,缸中悬着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,即便在白日也泛着柔和光晕。

    沈阙目不斜视,径直走向楼梯。

    孙掌柜快步跟在身侧,额角沁出细汗:“相爷,云娘子今日确有客,赵尚书还在三楼雅室,您看是否稍候片刻……”

    “她在哪间?”沈阙脚步不停。

    “听、听雪轩。”孙掌柜不敢隐瞒,“但云娘子吩咐过,今日不再见客……”

    沈阙在楼梯口停下,抬眼看向三楼。楼梯尽头守着两名青衣侍女,神色恭谨,身形却隐隐透出练家子的沉稳。

    “告诉她,”沈阙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姓沈的故人来访。她若不见,我就在这里等。”

    空气凝固了一瞬。

    楼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一名侍女下楼,福身道:“云娘子请沈相至听雪轩。相爷,请随奴婢来。”

    孙掌柜松了口气,退到一旁。

    沈阙抬步上楼。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“咯吱”轻响,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。他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碎片上。

    三楼格局清雅,走廊铺着织锦地毯,两侧挂着水墨丹青,皆是梅兰竹菊。最里间门扉虚掩,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叶紫檀匾,刻着三个字:

    听雪轩。

    字迹秀逸,却暗藏锋芒。

    沈阙脚步顿了顿。

    陆家老宅,她未出阁时的书房,就叫听雪轩。她说最爱冬日雪夜,红泥小火炉,一卷书,一盏茶,听雪落竹梢的声音。

    她说:“以后我们的家,也要有一间听雪轩。”

    他当时笑她孩子气,却还是在新婚第二年,将丞相府后院一座小楼改名听雪轩,按她的喜好布置。可她只住了半年,就搬回了主院。

    为什么搬?

    他忽然想不起来了。记忆像蒙了层雾,许多细节都模糊了。

    侍女推开门,侧身:“相爷请。”

    沈阙踏入室内。

    暖香更浓,是上等的龙涎混着一点梅香。轩窗敞开半扇,正对后院一株老梅,虬枝覆雪,点点红蕊凌寒绽放。窗前设一张花梨木茶案,案上青瓷茶具素雅,红泥小炉上铜壶正沸,水汽氤氲。

    一道素色身影背对门口,正往盏中注水。

    雨过天青色的缎袄,月白褶裙,腰间束着深青丝绦,越发显得腰肢纤细。发髻仍是简单的妇人式样,只那支白玉兰簪——

    沈阙瞳孔骤缩。

    那是他当年聘礼中的一件。陆家祖传的簪子,玉质温润,雕工古拙。她曾说最爱其“不争不抢,自在开放”。

    水注满,她放下铜壶,却未回头。

    “沈相请坐。”声音平静无波,像深潭水,不起涟漪,“明前龙井,知道您喜淡,只放了七分茶叶。”

    沈阙立在门前,肩头落雪未化,氤氲成细碎水汽。他盯着她的背影,五年光阴在脑中疯狂倒流——大婚那日她凤冠霞帔的模样,书房里为他研墨的模样,最后是雨夜跪在阶前、面色惨白如鬼的模样。

    每一个画面都鲜活如昨,每一个画面都带着血。

    他张了张嘴,喉间哽塞,竟发不出声音。许久,才听见自己嘶哑的、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:

    “陆晚笙。”

    三个字,耗尽全身力气。

    “你果然没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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