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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风雨(1966年秋-冬)

    “破四旧”的风暴,终于像夏日午后那场毫无征兆的雷雨,携着滚雷般的口号,席卷了店子上。高音喇叭日夜不息,旧庙改建的“指挥部”红旗猎猎,空气中弥漫着亢奋、紧张与隐约的焦糊气味。

    王长安 珍藏的那本《康熙字典》和几本发黄的劝学旧书,到底没能藏住。

    搜查是在一个秋雨连绵的下午突然上门的。带队的仍是郑卫东,李国庆紧紧跟在旁边,后面还有几个臂戴红袖章的青年。这次,他们不像上次宣讲时那样“客气”了,径直闯入堂屋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。

    “王长安,群众反映,你家藏有‘四旧’书籍,抗拒革命运动!老实交出来!”李国庆的声音带着一种新得的权力带来的尖锐。

    王长安脸色煞白,嘴唇哆嗦着,想辩解,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。易秀兰下意识地护在几个小的身前,浑身发抖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一直在旁边沉默的*** 放下了手里的瓦刀。他刚刚在修理一张被风雨吹歪的板凳,用的依然是那套瓦匠工具——瓦刀撬,灰板垫,线锤吊。他站起身,手上还沾着泥灰,走到王长安身前半步,挡在了父母和弟妹前面。

    “郑队长,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却奇异地压过了屋外的雨声和李国庆的呵斥,“是有几本旧书。”

    “在哪?!”李国庆厉声问。

    “俺爹以前在劝学堂干过活,那是学堂不要的废书,拿回来引火、糊墙用的。俺们贫下中农,不识字,也不知道那是啥‘四旧’。”***说得很慢,目光平静地看着郑卫东,“前些天听喇叭里宣传,才知道那是封建的东西。留着也没用,还占地方,俺爹说,正好这两天阴雨,灶膛潮,就……就拿来引火了。昨天烧的。”

    “烧了?!”李国庆不信,眼睛瞪圆了,“你骗谁呢!肯定藏起来了!搜!”

    郑卫东抬手制止了要冲进去的李国庆,镜片后的眼睛审视着***。这个年轻人脸上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,与身后家人显而易见的惊恐形成了对比。他说的话,合情合理——贫农,不识字,拿旧书当引火柴,听宣传后烧掉。你无法证明他不是昨天烧的,也无法证明他家还有别的。尤其,这家里实在太穷了,一眼望去,除了破桌烂凳,就是些农具和锅碗瓢盆,墙上光秃秃的,连张像样的年画都没有。唯一扎眼的,就是***手里那把磨得锃亮的瓦刀,和地上那摊修板凳用的泥灰工具。

    郑卫东的目光,最后落在那本被随意扔在墙角矮凳上的《王氏泥瓦作技艺辑要》上。他走过去,拿起来,翻了翻。还是那些粗糙的图示和“封建口诀”。

    “这书,上次让你批判地看,你怎么还留着?”他问,语气听不出喜怒。

    “在批判。”王建 军回答,指了指地上那张歪腿的板凳,“郑队长您看,这凳子,是旧社会木匠打的,榫卯都松了,是‘四旧’。俺用泥灰给它加固,用新法子修好,让它还能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。这册子上的老法子,不好的、迷信的,俺不用。但咋和泥更黏,咋把东西修得更牢靠,这些是劳动人民的经验,俺觉得……能用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又补充了一句,声音更低了,但足够清晰:“就像俺家这成分,是历史问题。可俺们现在,是想跟着毛**,好好劳动,改造思想,为大队出力。修房子,盘炕,砌灶,都是出力。”

    屋子里一片寂静,只有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。***的话,像他手里的泥灰,粗糙,笨拙,却用一种最实在的方式,糊在了当下最敏感的问题上。他把“手艺”和“出身”、“旧经验”和“新改造”、“实用”和“革命”搅和在一起,煮成一锅难以简单划分的糊涂粥。

    郑卫东盯着他看了几秒钟。这个病恹恹的青年,眼神里没有对抗,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顺从,以及在这种顺从中竭力抓住一点什么的执拗。他手里那把瓦刀,沾着泥,却磨得雪亮,像他这个人一样,矛盾,却又实实在在。

    最终,郑卫东合上册子,没有还给他,但也没有当场撕毁或没收。他把册子夹在腋下,对李国庆等人挥了挥手:“行了,他家的情况,我们了解了。王长安,你要继续加强思想改造!***,你既然说要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,那就好好干!用你的劳动,改造你自己,也改造这些旧东西!”

    他特意在“旧东西”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,目光扫过那本册子和地上的工具。

    “是,郑队长。”***低下头。

    搜查的人走了,带走了那本《王氏泥瓦作技艺辑要》,留下满屋的泥脚印和一地狼藉的恐慌。王长安瘫坐在椅子上,半晌说不出话。易秀兰搂着吓得直哭的小女儿,眼泪无声地往下淌。

    ***慢慢走回墙角,蹲下身,捡起那把瓦刀,用手抹去刀面上溅到的泥点。他的手很稳。然后,他拿起线锤,重新吊线,继续修理那张歪腿的板凳。灰板刮过凳脚,发出均匀的沙沙声,混合着屋外的雨声,竟有一种奇异的、令人心安的节奏。

    几天后,大队部通知王长安,鉴于他家庭困难,又有“历史问题”,需要加强思想劳动,经研究,派他去公社水库工地参加“大会战”,进行改造。那是苦役,王长安身体不算硬朗,这一去,不知何时能回,工分也挣不了几个。

    王长安默默收拾了简单的铺盖。走的那天,秋雨更冷了。***送他到村口。

    “家里……就交给你了。”王长安看着儿子,这个曾经让他骄傲又让他忧心的二小子,如今眉宇间是超越年龄的沉静,甚至有些暮气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***点点头,把一小包易秀兰连夜烙的杂面饼塞进父亲的包袱,“爹,保重身体。”

    王长安走了,背影佝偻,消失在蒙蒙雨雾中。

    ***站在村口,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,很久。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,他却浑然不觉。然后,他转过身,慢慢走回家。

    家里的气氛更加压抑。顶梁柱走了,日子仿佛失去了重心。弟弟妹妹们噤若寒蝉,易秀兰的脸上愁云密布。

    ***什么也没说。他回到屋里,找出父亲用过的另一套旧瓦刀和抹子——那是爷爷留下的备用工具。他把这套工具和自己那套并排放在一起。然后,他拿出纸笔——那是以前学记账时剩下的。他凭着记忆,开始一点点默写那本被收走的《王氏泥瓦作技艺辑要》。

    “黄土七分,细沙三分……瓦不压七露三,下雨就往屋里钻……砌墙不吊线,累死也难看……”

    他写得很慢,很用力。有些记不清了,他就停下笔,闭着眼,在脑子里反复回想,或者拿起瓦刀,在空气里比划那个动作,感受那种力道和角度。他不仅默写原文,还在旁边用更直白的话,加上自己的理解,画上更详细的图示。

    他不再是单纯地“学”手艺。他是在“抢救”,在“复刻”,在用自己的方式,重新“掌握”这门可能随时被剥夺的技艺。他知道,父亲被调走,册子被“暂存”,都是警告,是悬在头顶的剑。这门手艺,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、或许能换来一点生存空间的东西。他必须把它吃透,嚼烂,化成自己骨头里的东西,哪怕那本原册再也拿不回来。

    他白天继续给人帮忙,修修补补,挣一点微薄的实物,或者仅仅是“人情”。晚上,就在油灯下,一边回忆,一边默写,一边在脑子里演练。肝区还是时常会闷痛,他习惯了,痛的时候就停一停,用手按着,等那阵痛过去,再继续。

    秋更深了,冬天转眼就到。北风呼啸,刮得窗户纸哗哗作响。***默写的手册,已经有了厚厚一沓。他的手艺,也在这些不间断的劳作和思考中,慢慢变得纯熟。他盘炕盘得又快又好,砌灶省柴无烟的名声悄悄传开,连附近村子都有人家悄悄来请。他还是那样沉默,干活,收下一点粮食或菜蔬,不多话。人们渐渐习惯了这样一个存在:一个成分不好、但手艺不错、肯出力的瓦匠。在风声鹤唳的日子里,一个能把漏风的墙补好、把倒烟的灶修通的手艺人,显得那么具体而实在,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、无关政治的可靠。

    腊月里,郑卫东再次路过王家。这次,他是来查看“破四旧”成果巩固情况的。他看到***正在给隔壁三奶奶家修被雪压塌的院墙。寒风凛冽,***只穿着单薄的旧棉袄,手上全是冻裂的口子,但动作稳而准,抹子刮过砖缝,灰浆均匀饱满,新垒的墙段笔直平整。

    郑卫东看了一会儿,没说什么,走了。过了几天,大队派人送来一本红塑料皮的《毛** 语录》,说是给王家“学习用”。同时带来的,还有那本《王氏泥瓦作技艺辑要》。

    送东西的人放下就走了。***拿起那本失而复得的册子,翻开。册子有些旧了,但保管得还算完好。只是在扉页“光绪廿八年”和“勿使断绝”几个字上,被人用红笔狠狠地打了两个大叉。旁边还有一行小字,是郑卫东的笔迹:“批判继承,改造使用!”

    ***摩挲着那行红字和两个触目惊心的红叉,看了很久。然后,他把自己默写的那厚厚一沓纸,小心地叠好,用油布包了,和这本打了红叉的祖传册子放在了一起,塞进墙洞里,用砖头仔细堵好。

    他走出屋子,看着铅灰色天空中飘下的零星雪花。冬天真的来了。很冷。

    但至少,这个冬天,他修过的那些炕,是热的。他砌过的那些灶,火是旺的。他补过的那些屋顶,应该不会漏雨。

    这就够了。

    (第九章 《风雨》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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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【下章预告】

    第十章 霜刃(1967-1968)

    父亲远在水库工地,***成了家里的实际顶梁柱。在频繁的批斗会与“革命热潮”的缝隙里,他靠着这门沉默的手艺,艰难地维系着一家人的温饱。然而,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,将让他再次直面冰冷的现实与温暖的微光。沉默的瓦刀,能否劈开凛冽的寒冬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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