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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:决堤

    二月廿九,卯时,汴京城,朱雀门外。

    王渊趴在马背上,活像个快化了的蜡人。乌云踏雪的步子早踉跄了,每走一步,鞍鞯上的血就往下滴一滩——有马的,也有他自己的。左肋的箭伤怕是戳到肺了,喘气时“嘶嘶”地漏风,疼得他浑身发颤。

    他身后只剩七骑。

    出郓州时带了两万弟兄,马陵道一仗折到一千,昨夜又被林冲的追兵咬去大半。这七个人,是他从亲兵营里一手带出来的老兵油子,此刻也都人人带伤,甲胄碎得跟筛子似的。

    城门关得死死的。

    “开……开门……”王渊拼了最后一丝力气喊,声音细得像蚊子叫。

    城楼上火把晃了晃,一个守军校尉探出头来,扯着嗓子喊:“哪个不要命的,敢夜闯京城!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王渊……”他咳出一口血沫,染红了身前的马鬃,“快……开门……”

    城楼上静了片刻,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嘀咕。王渊眯着眼往上瞅,火光里,那校尉的脸“唰”地变了颜色。

    “王将军稍等!末将这就……这就去通禀!”

    可这“通禀”,一等就是半个时辰。

    天色渐渐亮了,晨雾像纱似的裹着护城河。河面上漂着些枯枝败叶,还有几张泡烂的纸——王渊使劲眯着眼,纸上的字模模糊糊能认出:“通敌卖国……”

    他心里咯噔一下,总算明白了。

    “走……不能在这儿……等死……”他艰难地调转马头,胳膊抖得几乎握不住缰绳。

    但已经迟了。

    城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条缝,出来的不是迎接的官员,而是一队金甲禁军。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宦官,手里捧着卷明黄的绫子,尖嗓子像针似的扎破晨雾:“王渊接旨——”

    七名亲兵互相递了个眼神,“唰”地拔出刀,把王渊护在中间。

    “将军这是要抗旨不成?”宦官脸上堆着假笑,眼神却像淬了毒。

    “旨意……说什么?”王渊喘着粗气问,每吸一口气都像有刀子在肺里搅。

    “陛下口谕:王渊丧师辱国,勾结金贼,证据确凿。着即……押入天牢候审。”宦官顿了顿,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怜悯,“不过嘛,殿下念你旧日有功,特许你——自裁谢罪。”

    他身后两名禁军上前,一个捧着托盘,上面摆着白绫、匕首、毒酒三样东西;另一个端着只空木匣,那意思再明白不过——是用来装人头的。

    王渊看着那三样东西,忽然笑了。笑声牵扯到伤口,他猛地弓起身子咳起来,血从指缝里往外渗,滴在青石板上,晕开一小片暗红。

    “好……好一个‘自裁谢罪’……”他按住胸口止了咳,抬眼望向皇宫的方向,眼神里满是讥讽,“赵佶……赵桓……你们父子俩……真是一路货色的……废物!”

    宦官脸色骤变:“大胆!拿下!”

    禁军一拥而上。王渊的七名亲兵怒吼着迎上去,刀光剑影里,血花溅得老高。可终究是寡不敌众,不到一盏茶的工夫,七个汉子就全倒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王渊没动,依旧坐在马背上。他看着最后一个弟兄被三杆长枪捅穿了胸口,嘴里还叼着半句没骂完的糙话,眼睛瞪得溜圆。

    “王将军,请吧。”宦官示意了一下托盘。

    王渊慢慢伸出手,拿起那杯毒酒。酒是琥珀色的,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光泽。他端到唇边,忽然抬眼问:“我死后……首级送给谁?”

    “自然是……悬于城门,以安民心。”

    “呵……”王渊将酒杯举高,对着刚升起来的太阳晃了晃,“那你们可得……挂结实点。”

    他仰头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毒酒入喉,像一团火似的滚进肚子里,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。王渊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他守了二十年的城池,城墙依旧巍峨,旌旗依旧招展,和他第一次披甲登城时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只是这人心啊,早就烂得没救了。

    他从马背上栽下来,重重摔在青石板路上,没了声息。乌云踏雪马长嘶一声,用鼻子拱了拱主人的脸,然后猛地转过身,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,很快就消失在晨雾里。

    宦官上前,用脚尖踢了踢王渊的尸身,确认断了气,才对身后挥挥手:“装匣,挂北门。”

    同一时刻,居庸关。

    岳飞站在敌楼上,眉头紧锁地看着关外金军大营。昨夜袭营之后,金军反倒安静得出奇——没有报复性的进攻,没有阵前的叫骂挑战,甚至连炊烟都比往日少了一半。

    反常即妖。

    “父帅,探马回报,金军正在拆后营的帐篷,辎重车马都在往北调。”岳云站在他身后,脸上那道疤结了痂,跟条蜈蚣似的贴在脸上,“他们这是……要撤退?”

    岳飞摇了摇头,眼神凝重:“完颜宗翰那老贼,哪会轻易撤兵。”他伸手指着金军营中某处,“你看那几座新立的高台。”

    岳云眯眼望去,只见三座木制高台拔地而起,每座都有四五丈高,台顶盖着油布,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“那是……砲车?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岳飞的声音沉了下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,“是‘回回砲’啊。”

    岳云脸色瞬间变了。回回砲,那是西域传来的重型投石机,射程能到三百步,砲石重逾百斤,当年蒙古人就是用这东西砸开了无数坚城。金军怎么会有这等利器?

    “完颜宗翰在等。”岳飞缓缓道,“等这些家伙组装完成,等一个无风的晴天。”

    他转身对着关内大喝:“传令!所有弟兄,从今日起分三班轮值,每班守两个时辰,剩下的时间全给我睡觉养精神!伙房二十四时辰开火,肉食管够!医官营前移至关墙下,伤兵就地救治,不许拖延!”

    “父帅,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们要总攻了。”岳飞打断儿子的话,语气斩钉截铁,“最快明日,最迟后日。在这之前,我要所有人都攒足力气,吃饱睡好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把我那口棺材抬出来,就搁在关楼前头。”

    “父帅!”岳云惊呼。

    “按我说的做。”岳飞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将士,声音铿锵有力,“告诉弟兄们:我岳飞,与居庸关共存亡。关在人在,关破人亡。若我战死,不必收尸,就用那口棺材,装满金虏的首级,运回济南——献给王上。”

    众将齐声应道:“愿跟将军死战到底!”

    “愿跟将军死战到底——!!!”

    吼声震得关墙上的积雪簌簌落下,在清晨的阳光下,折射出耀眼的光。

    岳飞不再说话,转身走进敌楼。楼里很暗,只有一张木案和一盏油灯。他摊开纸笔,开始写信。

    第一封给赵宸,汇报军情,言明死志。

    第二封给苏小小,感谢她筹措箭矢,并请她照顾阵亡将士的家眷——名单附后,共三千七百四十二人。

    第三封……他提笔良久,最后只写下三个字:“母,儿,云。”

    他将三封信折好,交给身旁的亲兵:“若关破,烧掉。若关在,寄出去。”

    亲兵接过信,手忍不住发抖。

    “怕了?”岳飞问道。

    “不……不是。”亲兵抹了把脸,声音带着哭腔,“是恨!恨咱们只能缩在这儿守,不能冲出去杀个痛快!”

    岳飞拍了拍他的肩膀,语气平静却坚定:“守住了,就是赢了。”

    午时,汴京城,东宫。

    太子赵桓盯着案上那只木匣,匣盖敞开着,里面是王渊的首级。眼睛还睁着,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,嘴角那抹讥诮的笑还没散,看得人心里发毛。

    “殿下,”詹事李纲低声道,“王渊虽死,但军中怨气未平。今早殿前司又有两营兵卒闹事,说朝廷鸟尽弓藏,寒了将士的心。”

    “给我压下去。”赵桓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非常之时,用非常手段。闹事者,斩。散布谣言者,斩。动摇军心者,斩。”

    “可这样一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李卿。”赵桓打断他,转过身,眼神里满是疲惫和决绝,“你以为,咱们现在还有什么输不起的?”

    李纲语塞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赵桓走到窗前,望着东宫庭院里那几株开得正盛的老梅。可他闻不到半点花香,只闻到空气中弥漫的、若有若无的焦糊味——那是昨夜宫中焚烧“违禁文书”留下的味道。

    “金国使臣昨日又递了国书。”他背对着李纲,声音沙哑,“除了三镇,还要河北路十二州的盐铁专卖权,甚至……要朕的妹妹茂德帝姬,去给完颜阿骨打做侧妃。”

    李纲浑身一震,跪倒在地:“这……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!”

    “耻辱?”赵桓笑了,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“李卿,你倒告诉本王,一个连江山都快守不住的皇帝,还有什么脸面谈尊严?”

    他转身,眼中布满血丝:“所以本王必须去居庸关。打赢了,这些条件还能再谈;打输了……”他顿了顿,语气轻得像叹息,“大不了,本王就死在关上。总好过在这汴京城里,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,被一群蠹虫和蛮夷,一口一口啃食干净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三思!您是国本,万万不可亲涉险地!”

    “国本?”赵桓抓起案上那份《告汴京父老书》,狠狠砸在地上,纸张散落一地,“你看看这个!华夏逆贼发的东西,比咱们朝廷的政令还受欢迎!百姓都在传,说赵宸进城后,三年不征税,还给佃户分田——你倒告诉本王,咱们大宋还能给百姓什么?加赋?征丁?还是继续卖官鬻爵,让蔡京的干儿子们去刮地皮?”

    李纲趴在地上,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“去准备吧。”赵桓疲倦地挥挥手,“三日后,本王亲征。你留守汴京,看住父皇,看住蔡京、高俅那帮人。若本王战死……你就开城,降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!”

    “至少……”赵桓望着窗外的梅花,眼神复杂,“赵宸还是个汉人。”

    申时,黄河渡口,华夏军大营。

    赵宸站在河堤上,望着滚滚东逝的黄河水。春汛快到了,河水早涨起来了,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堤岸,溅起丈把高的水花,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。

    “王上,最新战报。”李靖递上一封密信,“王渊已死,首级悬于汴京北门。太子赵桓三日后亲征居庸关。另外……金国使臣昨日入宫,索要茂德帝姬。”

    赵宸接过信,扫了一眼就递给身旁的鱼玄机:“烧了。”

    鱼玄机一愣:“王上,这情报……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就行,留着无用。”赵宸的目光落在对岸,语气平淡,“赵桓亲征,不过是狗急跳墙。金人要帝姬,不过是探咱们的底线。这两件事都透着一股慌劲儿——汴京城里的那帮人,已经乱了分寸,开始病急乱投医了。”

    他转身,看向营中正在操练的士卒,声音陡然提高:“传令下去,明日寅时造饭,辰时渡河。渡河后,兵分两路:林冲带五万人,直扑汴京,在城外十里地扎营,围而不打;石宝带三万人,北上驰援岳飞。”

    李靖皱眉:“王上,分兵八万北上,咱们打汴京的兵力就不够了。况且石宝将军的部队刚打完马陵道的恶仗,将士们都需要休整……”

    “汴京用不着打。”赵宸打断他,“苏小小那篇《告汴京父老书》,比十万大军都管用。至于石宝……”他顿了顿,语气凝重,“告诉他,这次不是伏击,是实打实的正面硬仗。对上的是完颜宗翰的主力,可能会死。”

    “那为何还要派他去?”

    “因为岳飞那边等不起了。”赵宸的声音沉得像铅,“完颜宗翰架起了回回砲,最迟后日就会总攻。居庸关一旦破了,金军铁骑南下,再跟汴京的宋军夹击过来,咱们这十五万人,一个都回不了山东。”

    他走下河堤,抓起一把湿冷的泥土。泥土粘在手上,指缝间渗出浑浊的水。

    “打仗这事儿就是这样,一步慢,步步都慢。”他将泥土洒回河里,“所以咱们必须快——快过金军破城,快过赵桓稳住军心,快过汴京城里那些蛀虫想出新的卖国招儿。”

    鱼玄机忽然开口:“王上,苏大人那边……还需传话吗?”

    赵宸想了想:“告诉她,汴京破城之日,我要看到‘华夏银票’能在城里流通。另外,让她准备接收……至少十万难民。”

    “难民?”

    “围城久了,城里必然断粮。”赵宸望向汴京的方向,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,“到时候,百姓会逃出来。咱们不能拦,要放,还要接济。人心这东西,饿肚子的时候,最好收买。”

    鱼玄机领命退下。

    李靖还站在原地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“李帅还有事?”

    “王上,”李靖低声道,“您……真觉得,咱们能赢吗?”

    赵宸沉默了良久,最后转过头,眼神坚定:“不赢,就得死。你说呢?”

    戌时,济南城,大司农衙署。

    苏小小看着刚送到的命令,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案,久久无言。

    “接收十万难民……”她揉了揉眉心,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,“王上这是要把汴京城里的百姓,全搬到山东来啊。”

    “大人,咱们的存粮,也就够撑三个月。”主事站在一旁,忧心忡忡,“若真来了十万人,怕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就得想辙。”苏小小起身,走到那幅巨大的《山东粮储分布图》前,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,“传令各州县:即日起,所有官仓全打开,按市价七成卖粮。民间囤粮超过百石的,限三天内上报,过了期不上报的,全部没收充公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恐怕会引起士绅不满。”

    “非常之时,顾不上那么多了。”苏小小的语气斩钉截铁,“另外,派人去江南、湖广,高价收购粮食。告诉那些粮商,有多少要多少,现银结算,绝不拖欠。”

    “可咱们的现银……”

    “发行第三批债券。”苏小小转身,眼神明亮,“这次不叫‘军需债’,叫‘安民债’。年息两成,用将来收复州县的田赋作保。印五百万两。”

    主事倒吸一口凉气:“五百万两?这……这要是还不上……”

    “能还上。”苏小小走到窗前,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,语气笃定,“只要打赢了,整个天下都是咱们的,还能还不上?要是输了……”她顿了顿,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笑,“那也就用不着还了。”

    主事肃然起敬,不再多言,转身下去传令。

    苏小小独自站在窗前,夜色渐深。她想起白天那个独臂老兵,他果然来了衙署,被编入了城防辅兵队,负责训练新兵拉弓。那老兵虽然少了一只胳膊,可拉弓的姿势依旧标准,眼神里满是不服输的劲儿。

    她又想起岳飞那份阵亡将士名单,三千七百四十二个名字,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,都是一份牵挂。

    最后,她想起赵宸。那个男人此刻应该正在黄河边,准备渡过这条天堑,去完成他“重整山河”的誓言。

    “你说得对。”她对着夜色轻声说,声音温柔却坚定,“能撑得起这天下的,从来不是那些冷冰冰的数字。”

    是那些为了一句承诺,肯豁出性命的人。

    是那些断了胳膊,还想拿起弓的人。

    是那些明知道可能会输,却还是押上所有,去赌一个未来的人。

    她走回书案,提笔写下新的告示标题,笔尖划过纸张,发出沙沙的声响:

    《告天下工匠书:但凡有一技之长,来山东,分田宅,免徭役》

    战争需要战士,但建设一个新的天下,需要更多的人。

    窗外的梆子声敲过三更,印刷坊的机器还在嗡嗡作响,一夜未停。灯光透过窗棂,照在那些刚印好的告示上,字字清晰,透着希望的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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